第82章
今天,大忙人那維亞依舊被教皇克拉拉差去了光明聖院。
希德聽到他關門的聲音,才從夢中清醒。
透過窗子,他看到那維亞的龍在院子裏追逐魂飛天外的兔子。
被丢下的希德和阿諾德只得閑在公寓裏。今天是周末,希德逗了一會兒托比,便跑到黑鴿子酒館找熟人玩。
為了防止不靠譜的黑暗角龍一時興起,把四處亂竄的托比一口吞了,希德只能也把它裹在那維亞的鬥篷裏,一起帶走。
黑鴿子今日休業。門上挂着木牌。
希德偷偷摸摸地穿過了校園與靜谧的街道,推開這扇熟悉的木合葉門。
風鈴響動,晦暗的丁香花吊燈下,人魚公主坐在吧臺裏側的輪椅上,柯特妮坐在外邊,叼着一支煙。
兩人正在玩捉鬼牌。
“她們玩了二十多局了!”伊薩克一邊拖地,一邊對着希德小聲抱怨。
話畢,他發出一聲慘叫。
不知是有意無意,柯特妮将一張手牌飛了過來,湊巧砸中他的後腦勺。
落在伊薩克腦袋上的是小醜牌。黛兒遠遠望着,看清牌面,抽走柯特妮手上的紅桃K,往吧臺上一拍。
“我又贏了!”
人魚公主愉快地将一枚銀幣從柯特妮跟前挪過來。
柯特妮聳了聳肩。
Advertisement
她放了十一局的水。現在黛兒和她十一比十一戰平。
柯特妮·辛巴達不喜歡放水。但誰讓人魚公主是人家的掌上明珠。
這幾天她已經收到來自人魚城一百八十封恐吓信。其中一百封來自于黛兒的哥哥,另外則來自長老會。
雖然人魚族早已沒落,可黛兒仍是實打實的金枝玉葉。
柯特妮開始有點後悔。
她當初為什麽要頭腦發熱把黛兒帶到帝都來。
明明她最不擅長的就是照顧別人,然而她現在就好像開了一座幼兒園,收養了一條魚和一只熊。
希德走到兩人身邊。他發現黛兒下半身蓋着毛毯,輪椅與他原來的那只十分相似。
柯特妮按着太陽穴,說:“我找泰勒幫黛兒打的輪椅。和原來的那一只一模一樣。”
停在希德肩頭的木鳥拍拍翅膀叫了一聲。
柯特妮往希德身後一望:“這就是聖騎士先生的寵物?”
阿諾德遇見美女注目,将爪子疊在胸前,擺出标準的貴婦姿态。
優雅,端莊。
伊薩克笑得死去活來。
希德詫異:“這件事傳得這麽快?”
“如今帝都每條巷子都在說,未來的聖騎士長受光明神的庇佑,找到了大陸上唯一剩下的光明角龍。”柯特妮湊近他,小聲詢問,“我猜這家夥絕不是光明角龍,深淵邪龍還差不多。”
聖騎士長就任儀式在即,聖院已然幾百年沒出現純種的光明角龍,主教們好不容易見到一只活的,恨不得将此事昭告天下。
伊薩克自幼也沒見過那麽小的龍,悄悄往阿諾德尾巴上摸一把,差點被阿諾德憤怒的火焰毀了容。
趴在地上的戰士在心口畫十字。
雖說他長得并不入黛兒的眼,但這并不影響他臭美。
黛兒終于從柯特妮那裏贏回自己輸掉的所有籌碼,正在興頭上,随手撬開一瓶酒的瓶蓋。
“殿下,要不要一起?”她揮手,“兩個人太無聊了。”
希德坐到吧臺邊上,接過黛兒遞來的骷髅紙牌。
“怎麽玩?”他問。
未等黛兒說話,柯特妮火急火燎地把手牌從聖子大人的手裏搶過來。
希德手裏一空,迷茫地轉頭看她。
那維亞對他小朋友的家教很嚴,從未沒教過希德打牌,更不許他沾染賭博。
柯特妮曾試圖在光明聖子面前拿出撲克,結果那副牌慘遭與喬治相同的命運。
那維亞如今以希德的監護人自居,恨不得畫個圈把他家的寶貝圈起來。
她還不想英年早逝。
“請您別難為我們。”她心驚膽戰地懇求,“黑鴿子會灰飛煙滅的。”
“卡尼亞斯自己也打。他趁我午睡的時候總是溜到這兒來和你的客人玩紙牌游戲,還以為我沒發現。”希德不屑地輕哼,“他總是有兩套标準。”
——可是您自己都不在聖騎士面前說他的壞話。
柯特妮在心裏嘀咕。
伊薩克則誇張地大叫:“老天爺,光明聖子也打牌?”
希德辯駁:“光明聖子還喝酒。”
只是不怎麽會喝。
柯特妮抓着頭發,絕望叫道:“大人啊,您就可憐可憐被您的騎士傾軋的普通人。”
“他不會怪你們,是我想出來的提議。”聖子大人繼續胡攪蠻纏,“何況,你們不說出去,光明聖子就不會打牌。”
黛兒在一旁一邊喝酒一邊看戲。濃稠的酒精纏繞着她的腦筋。
她覺得這套規則簡直不可理喻。
黛兒在柯特妮的酒館坐了幾日,從來沒見過連鬼牌都不會玩的人類。
迷迷糊糊的人魚公主從櫃子裏找出一副新牌,豪情萬丈地往桌上一拍。
她眯起眼,在光明聖子面前将近幾日才學會的空中洗牌術秀上一把。
“我來教您——”黛兒炫耀般地大聲嚷着。
柯特妮渾身一抖,只覺得自己半條命都被黛兒攥在了手裏。
“——算二十四點!”
柯特妮:“……?”
她回悟過來,甚至有點想笑。
果然,還是她這邊的小破孩比較聰明。
等快到帝國學院的門禁時間,興猶未盡的希德牽着龍,依依不舍回到了公寓。
希德的腦子仍舊在四色紙牌裏打着轉。在希德打開門時,那維亞已經坐在客廳裏。
這使他吓了一跳,一種心虛爬上他的腦海。
聖子大人小步小步地挪過去。
男人一語不發,低頭看着什麽。
“我回來了。”希德小聲試探。
那維亞終于擡起了頭。
“這是您要在儀式上背誦的臺詞。”他遞給希德一冊本子,“請您好好地看一看,到時候不要忘詞。”
希德迷茫地接住本子。
他覺得有些不對。那維亞今日反常地寬容。
如果在平時,他這麽晚才回來,那維亞一定會像老媽子一樣詢問他去了哪裏。
但他還沒有笨到會給自己找不自在,便捧着本子小跑着回到房間。
阿諾德悄無聲息地來到那維亞背後。
它看到了它的主人手裏的東西。
真是萬年難得一遇……不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觀。
無上神聖的黑暗共主那維亞,能夠毫不猶豫地吞噬親人充當養料、團滅包括前任光明神普魯維爾在內的一代神族,卻居然——
在一板一眼地仔細琢磨聖騎士長的就職環節?!
那維亞:“他去黑鴿子了?”
阿諾德回神,老老實實地回答:“不僅去過了,夫人還和他們玩了幾局‘益智’游戲。”
“也好。之前我把他管得太嚴了。”他又問,“他還說過什麽?”
那維亞無法得知希德對于“黑暗神”的具體看法。
但他不能親自開口去問,這會加重他本身的嫌疑。
如今,阿諾德已經在希德面前暴露身份,通過它去旁敲側擊,是最穩妥的做法。
黑暗神囑咐過他的寵物,一有空就得套希德的話。黑暗角龍是無法開口說話的,很容易捕捉到希德自言自語時洩露的心聲。
阿諾德渾身一抖,面孔發白。
它的任務完成得很圓滿,或者說,太圓滿了。
“他說您——”黑暗角龍縮了縮脖子,以防它會在自己說話的時候突然斷掉,接着,它戰戰兢兢地、小聲嘀咕,“您是有那麽一小些睚眦必報、反複無常、殘酷暴戾……”
卡尼亞斯的目光掃過來的剎那,阿諾德吓得幾乎蹦起來:“我沒說!這是夫人說的!”
暴戾的黑暗共主擰着眉毛,陷入被自己夫人嫌棄并讨厭着的沉思。
阿諾德在一旁看着,忽然間恍然大悟。
黑暗角龍心裏清清楚楚,在那維亞眼裏“打牌”可不是“管束是否嚴格”的問題。
它的主人是擔心夫人得知真相後愈加恨他,才在這類邊邊角角的問題上稍挽回一些印象分。
呵。
虐戀情深小說的男主角啊。
阿諾德在內心第二次發出冷笑。
……
克拉拉原本并不指望光明聖子所舉薦的人選能夠掀起多大的風波。
但在接觸那維亞之後,這位自視甚高的教皇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确喜歡那名聖騎士,不僅是其能力出衆,更是因為這位年輕人對他俯首聽命。
在去年,克拉拉便已命令那維亞立下誓言——以他的姓名起誓,永遠效忠于自己。那是個隐藏在聖院藏書中的禁咒,世界上能解開詛咒的存在寥若晨星。
聖騎士背叛他的概率比他養在身邊十多年的狗還小,這樣的人誰能不喜歡?
心情倍佳的克拉拉親自為那維亞成為聖騎士長的道路掃清這樣那樣的障礙。那維亞的就任儀式在仲夏的第一個正午舉行。
日光穿透聖院頂部的琉璃穹頂,落在篆刻聖人賢者的大理石地板上,地面仿佛能夠燙熟雞蛋。
雪白的鵝絨地毯上滿鋪五光十色的寶石與鮮花。雲游四方的大牧師被召集到帝都,依照名望排為兩列,在騎士長的走過時灑下聖水與最美好聖潔的祝福。
聖院飛扶壁的狹長回廊裏,高大俊美的聖騎士長沐浴着光影走來,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于他的周圍。
只有在這一天,希德會越過立在階下的教皇克拉拉,坐在聖院的主座上。
在與那維亞目光相對的一瞬間,他仿佛聽到薩爾帝都城區大大小小八十座鐘樓同時鳴響,鴿群拍打翅膀掠過空中。
這樣的場景向來只敢在希德的夢裏出現,而如今它變成了現實。
聖子身着着冰淩般的衣袍,宛如綻開在聖院裏一朵永不凋謝的雪玫瑰。
那維亞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将權杖交予聖子,并親吻他的手背。
“我将生死上奉光明的使者,讓靈魂成為他手中所向披靡的寶劍。”
如去年靜谧黃昏的奧術之間,騎士在他的小王子跟前一字一句地吐出聖典上的誓言。
剩下的話,他在心裏低沉地重複。
“它上不榮升神的懷抱,下不淪落惡魔的地獄,只是一人的忠仆。
“那維亞,在此以他姓名起誓。”
聖鴿的羽毛落在希德的頭頂與兩肩。
他将綴滿白羽的佩劍雙手呈遞給那維亞,暗中勾了勾他的手指。
那維亞察覺到他的小動作,稍稍擡眸,與聖子對上了眼神。
他們同時看到了自己的全世界的星星。
就職儀式結束之後,希德拉着那維亞的手,把他扯到聖院後的花壇裏。
希德事先與霍華德溝通過,此時主教和教皇都會被他絆住,賓客們則忙着敘舊,除了兩人之外,花壇不會再有人來。
他将手背到身後去。不一會兒,他摸出一個用草花編織成的戒指。
“把手伸出來。”
“這是您送我的婚戒?”
那維亞的嗓音在希德眼中稍有哂笑的意味。
“我買過一塊鑽石,”希德小聲說,“但被我切壞了。”
今天絕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他想留下一件值得紀念的禮物。
“是我的錯,我沒有教過您。”那維亞握住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掌心,若有所思地說,“我也得給您一枚……”
話音未落,希德聽到一群烏鴉凄厲的鳴叫。天色驟然深沉得宛如洞穴裏的墨水,剛上樹梢的月亮被染上怪談般的血色。
一股極其不祥的感覺纏住了希德的四肢。盡管在變故生起的剎那,他就被那維亞牢牢抱住了,可他依舊止不住地發抖。
在呼嘯、狂奔的風暴裏,他又聽見了那個可怕的、一直在午夜夢回之際徘徊在他耳邊的夢魇。
“希德·切爾特,”來者的聲音沙啞得仿佛砂紙,“我找到你了。”
是黑暗神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