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希德洗漱完畢的時候,湊巧聽到窗戶被風吹開。
他還沒從床上爬起來關窗,一只紙鶴從窗外了飛進來,往他胸膛上碰了一下,自動展開,飄落到膝蓋上。
這是一張星空博物館的入場卷。
邀請希德去星空博物館,是柯特妮建議的——
據說在那裏告白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八!
博物館在帝國學院久負盛名,但如今未有多少人踏足。開學季的學生法師忙着打開交際圈,為社會關系網鋪路,沒空來這種情侶卿卿我我的地方。
這座博物館為星象學而建設,但場內建設得過分漂亮,連櫥窗上的紫藤花都撒着金粉,游客十有八九是情人。
希德沒來過這裏。
當他察覺到館內的年輕人都牽着手耳鬓厮磨時,他已經被卡尼亞斯诓了進來。
聖子大人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還帶着他的聖騎士?
在三兩個人好奇地注目下,輕度社恐的聖子大人往卡尼亞斯的方向遞了一個眼神。
走。
快走。
離開這裏,立刻,馬上。
他的騎士視若無睹,占星學究似的給他做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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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蠍虎座在這裏,與銀河交合——”
希德悶悶地轉過頭。
他現在不想了解星座,他現在想回公寓給托比喂飼料。
博物館的穹頂是比聖院穹窿更廣闊的半圓。夜空中,群星以靜谧的閃光停駐在銀河裏。最低端的星辰一擡手便能摸得着,使人置身最廣袤的宇宙。
希德伸出手指,碰了碰浮在他跟前的熒光。
那是名為仙王的恒星。它的末端牽連着銀河的支流,仿佛一扯便能把星空拽下來。
卡尼亞斯也站在星空底下。
希德盯着他,他的耳邊忽然清淨了。
“你不繼續說?”
趁他出神,卡尼亞斯把他帶到了阒無一人的角落。
希德察覺到這一點,憤憤地說:“我不喜歡這兒。”
“您生我的氣。我大概知道為什麽。我希望解釋清楚。”
卡尼亞斯注意到了。他的男孩從生日那晚情緒就不對勁。
其他人沒感覺,與希德共處一年的卡尼亞斯不可能不會發覺。
希德心裏的疙瘩被這番話抹平了一丁點。
但他氣定神閑地否認:“你不知道。”
卡尼亞斯不可能知道真相。
卡尼亞斯垂着頭,看向忽然高興的聖子:“有人在您那裏說了我的壞話,對不對?”
“沒有。”希德反駁他,然後想了想,又點頭,“是有。但……”
卡尼亞斯:“她說的是事實。我向您道歉。”
他去校報社問過佩裏。
那個女法師果真在希德去黑鴿子之前扯了一堆不該講的東西。
卡尼亞斯憎惡別人将莫須有的罪名冠在他頭上,可現在他必須假借人類的身份。
如果他的男孩因此疏遠他,他不介意提前撕開僞裝。
希德安靜地看了卡尼亞斯一分鐘。
卡尼亞斯的道歉過于直白和幹脆,令他無話可說。
不過,他的心情的确莫名其妙地變好了。
這可能是因為——卡尼亞斯頭一次沒有猜準他的想法。
他的室友也不是無所不能。
聖子大人舒服了。
“不是這個原因。你還記得那個盒子嗎?”他搖頭,“我想通了,我把盒子還給你。”
如果卡尼亞斯不希望他發覺,他也不想去探究那個真相。
他不在意卡尼亞斯的情史,如果他在意的話,當初找到那些情書的時候,他就不會再迷戀這個人了。
卡尼亞斯捕捉到了希德話裏的含義,眸光一深。
“您進博物館時有沒有看路邊?”
希德困惑地看他。
卡尼亞斯輕輕地說:“門口有薄荷酒。”
有薄荷酒。
希德心頭砰的一跳。
——您什麽時候願意買一回酒了,我們再繼續今天的話題。
騎士的話猶在耳畔,他覺得整個胸腔快燒起來。
他錯開卡尼亞斯的眼神,目光撲閃:“幫我買一瓶,不要加增甜劑。”
“您不喜歡吃甜的,我以後會注意。”
卡尼亞斯把“以後”這個詞說得很長很長。希德往輪椅裏縮了一下,揉揉耳朵,小聲道:“你早該注意了……”
卡尼亞斯笑了笑,往門口走。
希德摩挲着戒指,開始苦思冥想。
他在想,等卡尼亞斯過來,他要怎麽拿着花,說他打的腹稿。
希德知道自己的社交能力很差,而且自從讀過他的室友寫給女生的辭藻華麗天花亂墜的信件,他就對用語言打動卡尼亞斯不抱希望。
至少不能讓他的告白變成笑話。
希德堅定地想道。
聖子大人正出神,他的精神世界出現一圈熟悉的魔法波動。
他清楚來者的身份。
這圈精神紋路帶着貴族小姐新流行的香水味,在靜谧清淨的博物館裏簡直是喇叭一樣聒噪的存在。
輪椅轉變為三聲夜鷹的形态飛到他的肩膀上。希德站起側身一避,一團雷光從他鼻梁擦了過去,空氣裏冒起燒焦蘆葦的氣味。
“希德·切爾特,你怎麽能站起來了?”
希德回過頭去,凱蓮娜站在他身後,滿臉詫異。
切爾特最小的女兒收起羽毛扇,提着裙子款款地走過來。
“又是卡尼亞斯幹的?”她像看動物似的上下打量着站起來的光明聖子,啧了一聲,“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主意倒是很多。”
人不人鬼不鬼……
這個稱呼有些失禮,但他明白,凱蓮娜知道了什麽。
希德心底默默思索着,轉身走開。
夜鷹發出一聲啼叫,雷電的光芒照亮了它的羽毛。一圈結界符文在他跟前的地板展開。
他停下來,回頭看凱蓮娜。
“你怎麽逃了?”凱蓮娜覺得自己撥開了一個污穢的秘密,她竊笑,“我猜中了?真棒,我這就去告訴父親!”
凱蓮娜的陰魂不散,希德不是頭一回知道。
他松開手,魔素從他掌心冒出來,将符文的溝壑填平。
“這個詛咒是神使替父主留下的。公爵不會為這點小事去打擾他。”
凱蓮娜盯着他的背影,譏諷一嗤:“蠢東西,你難道想說神使可憐你時日無多,先放你出來走幾天?別做夢了,這不可能——”
“凱蓮娜,”希德冷淡地打斷,“你想再變成光頭嗎?”
凱蓮娜愣了愣,面目扭曲成猙獰的一團:“果然是你!”
舊事重提,怒火沖上她的嗓子眼。
如果不是希德在她身上施了詭計,她就不會變成人人嘲笑的假小子。
如果她的頭發沒有變短,二皇子就不可能出去偷吃找情婦。
一切都是希德·切爾特的錯。
他為什麽不安安靜靜地去死?
凱蓮娜的執念化成低吟的召喚咒語。她頭上出現蝙蝠狀光環,燦爛的星空被染上暗光,兩圈符文陣的疊合形成中階火系強襲法咒,一頭渾身在火焰裏燃燒的不死鳥從中鑽出,足以令石頭燃燒的高溫撲向希德,地上産生了被熔化的箭羽軌跡。
巨大的不死鳥照亮了光明聖子的臉龐。三聲夜鷹的眼睛亮起來,化成一道鱗甲長鞭,希德執起鞭柄一揮,将火鳥打得粉碎。鞭梢被光元素包圍起來,放出魔素織就的鋪天蓋地的網,将她放出的火星籠作一團。
矮人泰勒為希德改造了輪椅的結構,使這只三聲夜鷹在聖子能夠獨立行走後為他發揮更多的價值。
凱蓮娜不敢置信她會敗北,叫道:“父親不會放過你!”
“你敢跟他說,我就告訴他,公爵的女兒竟然在博物館撒野。”希德盯着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水晶,“我把你的話都錄下來了,他随時可以查看。”
凱蓮娜只能氣惱地瞪他。
公爵不喜歡她到外面撒潑,這有失切爾特的威嚴。
要是希德交出水晶,受到更重責罰的一定是她自己。
希德·切爾特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不應該是他們家族的木偶嗎?
她錯愕地發現,在面對希德的争執中,她居然第一次敗下陣來。
在切爾特府邸時總有母親為她做後盾,她可以無所顧忌地騎在希德身上作威作福。
可她如今站在帝國學院。
她恍然意識到,站在她跟前的這人已不是之前任由她欺淩的希德·切爾特了。
那才是在聖院睥睨四海高貴優雅的光明聖子。
同樣的年紀,她像是個跳梁小醜。
她站在原地,脊背汗涔涔的。
不行。
她不能讓希德·切爾特贏過自己。
她才是切爾特正統的血脈,而希德·切爾特只是個雜種。
凱蓮娜咬牙切齒。她忽然看到希德背後出現一抹影子。她大笑道:“不知廉恥的小魅魔,繼續去勾搭你的情人吧!”
希德擰了擰眉毛,沒有去理會跑開的凱蓮娜。
他聽到身後的腳步,不妙的預感冒上心頭。
他轉過身,看到卡尼亞斯在仙王座的櫥窗邊放下了兩瓶酒精飲料,朝他走過來。
這個距離,絕對聽到凱蓮娜說的話了。
希德手腳泛涼。
他低着頭,開始默默向後退。
希德數了五塊地磚,也後退了五塊地磚的距離。
接着,他的脊背碰到一面牆壁,然後視野被高大的青年籠罩。
“情人?”卡尼亞斯的話從他頭頂降下來,“指誰?”
希德的耳朵被男人的音色撫得發燙。之前面對凱蓮娜的氣勢都煙消雲散。
他小聲嗫嚅:“指你。”
卡尼亞斯的聲調又壓低一點。他吐出一個單詞:“勾引?”
希德腦子一亂:“不是你想的那樣……”
卡尼亞斯逼近他,仗着高大的身軀,将滿臉通紅的小朋友圈在牆角裏。
他将手肘抵在希德頭側,另一手輕輕捏住希德的下颌:“您什麽時候勾引的我?”
希德不知道怎樣解釋,他的大腦被凱蓮娜叵測的奇招清掃得空白,只知道搖頭否認:“我沒有,我不會……”
“你不會?”聖騎士用巧勁一擡手腕,令聖子擡起頭來,似笑非笑,“要我教嗎?”
希德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已分辨不清青年話中的含義,只能順着他手指的力道軟軟地、迷茫地點了一下頭。
充滿熱意的空氣裏,他的視線被博物館的夜空穹頂與青年高大的身形擋住。
卡尼亞斯覆住希德的手,令他握住自己的衣領。
男人充斥誘惑力的成熟氣息噴吐在他的耳朵上:“抓緊。”
希德聽到他的室友用教他咒語時的口氣說話。
可他不知道卡尼亞斯在說什麽。
這超出光明聖子的認知範圍。
他又感覺到卡尼亞斯罩住他的後腦,迫使他仰起臉。
“靠過來,踮腳。”
卡尼亞斯的聲音裏有魔力。希德聽話地踮起來了。
他發現自己的視野被霧氣籠罩,但眼前的人沒有被喚起僅存的良知。
銀河的幻夜裏,聖騎士身披星辰。
希德覺得自己被裹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
他最初感受到的是熱烈跳動的心髒,以及燙得幾乎快炸開來的臉頰。
奇異的湧流在他的心髒與血液之間滾動着,随後才是他唇齒間被異物碰觸的感覺,以及他臉頰上輕輕觸到男人的睫毛、皮膚、五官的異樣感。
他的初吻被最溫柔的方式奪走了。
希德想要推開卡尼亞斯,但卡尼亞斯按住了他的腦袋,令他整個人都被籠在懷裏,最費力的掙紮也像是在撒嬌。
寂靜的星空宇宙裏,偶爾有隕星劃過天體運轉的穹頂。高大的騎士被星辰拖拽出詭影。
希德終于推開了卡尼亞斯。
他垂着頭,喘了好久的氣,才語無倫次地開口:“你、你什麽意思?”
“我想成為您的騎士長。”
希德聽到“騎士長”,腦海像被猛地一錘,眼前跳動着黑星。
“你非要走這條路?”他聲調打戰,“你不是我的人選。如果我讓你産生錯覺——”
“您的人選是誰?諾斯聖騎士?”
希德搖頭。
“這不是玩一玩。”他被卡尼亞斯攬得死死的,找不到可以逃走的路,他快哭了,頭腦混亂地低語着,“你不記得鉑金之座的教義?聖騎士長終身不能通婚。”
希德的心髒緊皺在一起。
正如女巫赫裏所言,他想得到的并非占有,只是卡尼亞斯·奧爾德一時的喜愛。
黑暗公會不可能一直找不到父主,他的死亡不過是時間問題,沒必要把他的騎士搭進來。
切爾特公爵答應過他,在他消失之後,會替他抹除在世上的一切痕跡。到時候,卡尼亞斯可以淡忘掉他,擁有更加光明、使人羨慕的前程,然後娶妻生子。
他的騎士已經掌握保持理智的方法,沒有再需要他的地方了。這對誰都好。
卡尼亞斯盯着希德許久。
希德以為他放棄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
聖子松了口氣,準備說些緩和氣氛的話。正當他擡起頭時,聖騎士卻再次把他逼到角落裏。
這一次,卡尼亞斯的姿勢更有壓迫感。
他的眼神厲得像鷹隼,似乎下一秒要咬斷聖子纖細的脖子。
“我以為我說得夠明白了,希德·切爾特。”男人低沉的聲音磨過他的全名,“我想給你冠我的姓,我心目中結婚對象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