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半精靈把深淵來客哄騙到人魚城海灣,僥幸逃過一劫,卻無法不擔心祂去了哪裏之後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畢竟,禍水東引的主謀是他自己。
奧米加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但一想到那個送給他金葉子,還特別容易被人欺騙的光明聖子,半精靈就無法再去思考其他事情。
——以及,那種不可抑制的、充塞心胸的愧疚感……
半精靈快馬加鞭,火速奔向當地的定點傳送陣。待他找到光明聯盟的會議地點天空都會,他才發現一切都結束了。
不幸中的萬幸,光明聖子還活得好好的——盡管看上去有些慘——他的心頭大石總算落下。
他總算沒有釀成大禍。
希德觑見映在木船上的另一條影子,擡頭望去。
“奧米加,你怎麽在這裏?”他詫異道。
奧米加仍舊注視着聖騎士。
他一手搭弓,将箭筒裏的羽箭稍微抽高了一小截,面無表情地蠕動嘴唇:“我能殺了他嗎?”
希德搖頭。
他自己也只能将卡尼亞斯的能力暫時封存。別說是奧米加,就算是魔法塔主人到這裏來,能否終結卡尼亞斯的生命也要打個問號。
何況在情理上,他又不想這麽做。
奧米加顯然也察覺了這一點,安靜地将箭落回筒底。
半精靈對魔法的感應十分敏銳。他注意到僅僅是自己與聖子說了兩句話的功夫,此人虧空的魔力便重新聚集了一小半,臉色也正常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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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還保持蘇醒的光明聖子面容憔悴,額上還冒着虛汗,唇色白得像冰雪似的,更像個戰敗了的小可憐。
簡直是連“怪物”和“魔王”都無法形容的可怕。
奧米加按下驚恐的情緒。他盯着光明聖子,臉上有點扭曲。
那似乎是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但半精靈游蕩了數百年的時間,沒有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做這個表情有點不太熟悉。
“您怎麽還能讓他躺在這裏?”他盡量平和地說,“我好好地和您講,他……這個姓奧爾德的,絕對不是大陸上的生物。”
希德嗯了一聲,輕語道:“我有預感。”
卡尼亞斯心頭一緊。
從看到那支百合被黑暗氣息腐蝕的那一刻起,希德就明白他的室友絕對不是人類。
真實身份大抵深淵裏誕生的人形獸,或者是其他黑暗生物。
所以,當時他撒了謊。
聖院典籍裏根本沒有治愈的記錄。普通人如果被植入黑暗的種子,不可能安然無恙地活到現在。
說謊對于在切爾特家裏生活多年的聖子來說輕車熟路。他的騎士稍一輕視,就中了招。
奧米加沉聲:“您知道還不趕緊把他趕走?如果他再度狂化了,首當其沖的絕對是您。”
他記得曾提醒過聖子,光明之種對一切黑暗生物都是最美味的珍馐。
“可我覺得,他是好——”希德努力想了一下恰當的名詞,“好的生物。”
奧米加:“?”
他被光明聖子的言論驚到了,低下頭,默默看着那頭外表看似人類的魔物。
好的生物……
會長成那個樣子?
希德沒有在意他的沉默,繼續道:“再說,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不是人……要是告訴他真相的話,那也太殘忍了。”
奧米加無法用自己的猜想來反駁少年的話。他蹙起眉頭:“您自己的安危怎麽辦?您把他帶在身邊,就好比揣着時刻都會引爆的炸彈。”
聞言,希德嘴角一彎。
“你放心,他不會傷害我。”
他伸出手,小心地撫摸青年的黑發,仿佛安撫着一頭陷入沉睡的獅子。
然後,他在卡尼亞斯額上親一下。
卡尼亞斯差點打亂了呼吸。
“乖。”他聽到少年小聲說,“我不會讓你陷入狂暴的,我保證。”
這人沒救了。
半精靈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冷哼,提了提箭筒,背過身去。
“石殿已經被放出來了,我去替你們打個掩護。記得離天空都會遠一些。”奧米加立在舟壁上,側着臉,語氣冷淡,“我跟教母和助祭都有些交情,他們不會有所懷疑。”
希德對他突如其來的示好有些無所适從。
不過這确實幫了大忙。
如果這時候撞上仙女教母,他不知如何解釋卡尼亞斯會出現在這裏。
希德:“多謝你,奧米加。”
該道謝的人是自己才對。
如果沒有希德·切爾特,這片大陸不知會變成什麽樣子。
奧米加往躺在他膝上睡着的卡尼亞斯看了幾眼,回過頭,用鬥篷遮住自己莫名的情愫。
“他可真有福氣。”
遇上對他這麽好的傻子。
與卡尼亞斯同是怪胎,身為半精靈的菲特·奧米加自從被精靈之森趕出來後,在大陸上闖蕩了數百年,也沒碰見過一個。
他不得不承認,他想殺死卡尼亞斯的情緒裏懷有私心。
半精靈撐開氣體壁壘,躍入水中。
希德望向将奧米加頭頂吞沒的漣漪,仔細思索他這句話的含義所在。
……想不通。
算了。
希德低頭,繼續給卡尼亞斯揉額頭上的紅印子。
想他醒過來
又不想他醒過來。
夕陽被浪花吞沒,海面上重新泛起涼意,星辰的紗衣籠罩了半個宇宙。
卡尼亞斯在聖子的膝上躺夠了。
他裝作剛剛轉醒的模樣,擰着眉頭睜開了眼。
他一直忍耐着殺氣。奧米加和聖子說話的時候,一度讓他産生寶物會被搶走的感覺。
野獸的直覺一向比刀子更為敏銳。
他的男孩比較遲鈍,沒聽懂半精靈的深意。
他懂了。
——不自量力的懦夫而已。
希德看到卡尼亞斯醒了,眼底一片陰森森的,以為他沒睡夠,壓了壓他的太陽穴:“你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
卡尼亞斯眯了眯眼睛,捏住他的手腕。
少年被他深沉的目光盯得一愣,別過眼睛望向其他地方。
人魚城的海真好看。
雖然天黑黑的什麽都看不見。
卡尼亞斯起了身,環顧四周。
“你還記得嗎?”希德問,“你記得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卡尼亞斯:“不記得。”
他只剩下零星半點的記憶。
但卡尼亞斯方才十分冷靜地将他斷片時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部推測完畢了。
這對他來說并不困難。他本知道自己并非人類。
他發現希德失蹤後,軀殼內被壓抑将近一年的黑暗元素瞬間将他吞沒。
無垠的夜裏,他聽到希德·切爾特這個名字,瘋狂的黑暗氣息再次沖垮了他的理智。
——找到他。
他的意志只剩下這個聲音。
……此後,就是熊在他頭上的那一敲。
醒來後,卡尼亞斯感知經絡內的湧流已經不再像往日一樣狂亂,乖覺溫順,如同聽候差遣的奴隸。
與其說這些力量被他被馴服,倒不如說他離解開封鎖的記憶更近一步,曾一度氣焰嚣張的黑暗重新臣服于它主人的指掌。
卡尼亞斯已經确認,去年去蒂亞戈山嶺時,他所聽到的噤聲之淵的聲音,确實是來自故鄉的呼喚。
他想把聖子帶回深淵,鎖起來。
但希德似乎不喜歡有關黑暗的東西。
卡尼亞斯收起目光,輕輕一拍聖子的臉蛋。
“您臉色有些不大好。”
他将毯子扯下來,蓋住希德的肩背。他感覺到少年柔軟的指肚被凍得很冰涼。
這種季節着涼不好。
否則他還想在少年的膝上多躺一會兒。
希德有點奇怪。卡尼亞斯蘇醒,看到自己忽然換了個地方,居然一點都不驚訝。
但是當他的雙手被卡尼亞斯籠在掌中的時候,他不争氣的腦子就不允許他去思考其他問題了。
卡尼亞斯分明預料到他會腦子當機的。
聖子被卡尼亞斯喂了一年的牛奶,盡管還是清清瘦瘦的樣子,但三百多天的時間,足以讓從前軟綿綿的男孩抽長了軀幹,雖不及卡尼亞斯高大,卻也是骨肉勻停、纖長細膩的美人。
若是他走在帝都的大街上,不放出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勢,興許一大半路人會被他勾走了心竅。
曾經的卡尼亞斯只将希德當作是需要多加照顧與呵護的小花苗。
但這樣的光明聖子,會讓卡尼亞斯萌生一種想把他欺負到哭出來的沖動。
卡尼亞斯湊近希德,希德吓了一跳,向後一仰,被卡尼亞斯護住後腦,倒了下去。
“我想告訴您一個秘密,不過,殿下大概已經知道——”卡尼亞斯的手指扣在希德頸邊兩側的絨毯上,将他籠入自己的影子下,“我不是人類。”
暗影裏,青年的嗓音與氣息被風浸得冰涼,宛如森林裏暗伏的蛇蟒。希德心頭一跳,偏過臉頰。
“我知道的。”他悄悄地說。
“什麽時候的事?”
“去酒館那天,我有點懷疑,”希德道,“後來我去查聖院的圖鑒,就——”
卡尼亞斯看到他顫動的睫毛。
從第一眼見到希德起,嗜血的天性就讓卡尼亞斯明白,這個男孩是異常美味的食物。
他僞裝成好人,一步步接近少年。
之前沒有動手,是因為幼年期的光明之種并不完美;到達成熟期後,才會散發更香甜的味道。
結果等這只熊毫無防備地跌進陷阱,卻輪到他自己舍不得了。
希德想了大半天,又支支吾吾地問:“那你一開始——”
“是計謀。”
卡尼亞斯捉過希德的爪子,按住他柔軟的掌心。
“我本想玩弄您的。”
聖騎士聲色低沉,恍如星谷夜河。希德被他箍在懷裏,感覺他的手指抵向是要從自己的手掌抵進心裏面去似的,擡眼便碰上青年的目光,腦袋有點暈暈乎乎。
如果黑暗是這樣溫和的顏色——
希德迷茫地想着。
那被黑暗禁锢一輩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