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卡尼亞斯抱着希德返回時,找到了一座幹燥的山洞。
這處山洞就在“神跡”的附近,洞口被一些雜亂的杉木遮蓋,只留下犬牙參互的頂部。
卡尼亞斯一手托着聖子的雙腿,另一手拔出短劍,割斷叢生的草木。
山洞裏沒有光源,深處被漆黑與混沌占據。對黑暗的恐懼早在幾年前就刻在了希德的骨子裏,他下意識往卡尼亞斯的方向側了側。
藏在草木間的魔素似乎注意到光明的來源正前往一個黑暗的地方,搖搖晃晃地飛舞起來,衆星拱月般簇擁到聖子身邊,為兩人照亮了前路。
像一只人形小燈泡。
卡尼亞斯取出一枚牧師之石,蘊藏于石頭裏的聖潔氣息将蟄伏在暗處的蜘蛛與蝙蝠驅出了洞穴。
在封閉的環境裏烤火更加溫暖。沒有調味品的肉幹艱澀難咽,但卡尼亞斯帶了蜂蜜、黑胡椒碎、海鹽與另外一些香料。他升起篝火,撒上調料的肉幹立刻變得光澤而誘人。
在希德從他手裏接過食物之前,他在聖子的眉骨與心房的位置輕輕點了一下。
少年不解地看他。
卡尼亞斯:“在我的家鄉,這是對友好之人的禮節。”
聞言,希德的臉頰浮上若有似無的暈芒,那仿佛鐘樓上傾瀉下來的霞照。
接着,他朝青年笑了一下,小聖子笑起來時眼底盛滿光束,宛若裝着銀河的金色寶石,皎潔明澈,點綴着流星的動人輝光。
山洞外栖息的雲雀收攏了翅膀,好奇地往這位少年的方向探頭探腦。
卡尼亞斯看他一眼,取出書來,擋住幽深的眸色。
火光映照着青年俊美的側臉,卻在石壁上先知般地投射成詭谲而荒謬的巨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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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影子似乎與噤聲之淵下的神秘種族同出一脈,卻更為猙獰冷酷。
仿佛他們的王。
夜裏,希德仍舊睡不着覺。
他從卡尼亞斯手裏借走了那本厚皮書,在溫暖的火光裏翻開。
這是一本關于古代巫師的書籍。
巫師是法師的前身,可以借助工具與咒語,使用較為簡單的法術。
在那時,巫師作為魔法的先導,發現了許多現在仍在使用的通用咒文與法陣,然而人們并未發現空氣中的光明元素,只能以強襲魔法對抗夜中入侵的黑暗兇獸。
直至一路冒險家發現了精靈族的雪山,從冰天雪地的高原上為同胞帶來了破解噩夢的光明咒術。
後來——
希德翻到下一頁,發現是精靈族的語言。他沒有系統地學過精靈語,只能看懂大概,這門課也不在帝國學院六個年級的課程表單裏。
洞口向東。實地調查第三天的早晨,一縷晨曦穿透迷霧,照耀在希德的臉龐上。許多絮狀物從霧氣裏飄出來,閃爍着飛雪似的銀光。
他在青年轉過身去收拾行囊時伸了個懶腰。
盡管連續兩天沒有得到充足的睡眠,但他精神仍舊不錯。
卡尼亞斯在帶希德離開松樹時在原地留下了印記,以便去尋找艾伯特時艾伯特能夠追尋到他們的蹤跡。
距離那日已過去兩天,印記快失效了。他正想着再回去留一個,便看見洞口站了個人影。
當事人來了。
艾伯特。
學生會長目不斜視,目光徑直掠過了卡尼亞斯。
他看到希德坐在角落裏,刻板地下了命令:“走。”
一個音節。語氣裏的不容置疑不言而喻。
任務完成,他們應該返回,而不是和一個名聲惡臭的痞子呆在一塊。那有損切爾特的清譽。
卡尼亞斯好似沒有察覺到艾伯特眼底的輕蔑。
光明聖子垂着頭,嘴巴抿得發白。青年理了理他額前的亂發,聲音溫和:“去吧,殿下。”
希德默了會兒,躲開他的手,開始默誦變形咒。
艾伯特蹙眉看着與希德言行親昵的青年,金絲眼鏡後面那雙幽沉的眼似乎從中洞穿了什麽龌龊之事。
“你收了入隊禮?還回去。”他沉聲喝令着,将冷淡的目光移向卡尼亞斯,“切爾特不需要與奧爾德為伍。”
希德被他打斷吟唱。他聽了艾伯特的話,轉過腦袋,與卡尼亞斯對視。
他看了良久,極其緩慢地向青年伸出了手,掌心躺着那枚書簽。
艾伯特終于舒緩了表情,語氣輕快:“對,沒有錯,把東西還給他。頂着你的姓氏,跟一條惡名昭着的軟腳蝦呆在一起,希德·切爾特,你應當感到羞愧。”
卡尼亞斯的臉上并沒有什麽異常。
希德收回目光,心裏有些失望。
莫名地,他開始無端回想起在切爾特家族所遭受的一切。神使在他身上降下無法行走的詛咒,艾伯特拿他當免費勞役使喚,凱蓮娜剪碎他的第一只布偶熊,差點燒光他的頭發;一旦他稍有反抗,夫人就會親自出面加以懲戒。
一直以來,希德都被作為黑暗神的祭品來教導,只要平安活到成人去給黑暗共主當晚餐,切爾特不在意他活得怎樣。
但就在卡尼亞斯要碰到書簽的剎那,希德乍然收攏了手,五指輕顫。
少年仰起頭來看他,金色的貓瞳裏氤氲着些許水汽。
他近乎無意識地輕聲嗫嚅着一句話,卡尼亞斯站得極近,才聽出聖子究竟說了什麽。
——可這是我的東西……
是你教我的。
卡尼亞斯稍頓。
他收回手,看到聖子額上的寶石又亮了一小下,問:“您不想和他走?”
磨磨蹭蹭。
艾伯特不耐煩地走過來,鼻尖卻撞到一張透明的光膜,金絲眼鏡差點從他鼻梁上掉下來。
光華如緞,順着四面八方的咒文擴散開去,逼得他後卻幾步。
這是希德昨晚在洞穴設下的泡沫光甲。夜晚的洞口會刮來刺骨的風,像暗夜怪獸的眼睛,看得他心裏瘆。
他又不敢朝裏坐着,那樣他的餘光會瞥到卡尼亞斯睡着的臉,會看不進去書。
但艾伯特不知道。他以為是希德專門針對自己的陷阱,眉間的皺紋愈發加深了。
“你敢違抗我?”
他的語調透露着難以置信,仿佛看到他尊貴的父親變成了乞丐。
作為切爾特家的棋子,竟然違抗主人,這簡直就是在造反。
希德揚起了臉,盯着艾伯特,沉默不語,光元素彙聚到他的掌下。
法紋未及成形,卡尼亞斯捏住了他的手腕。
青年邁開修長的雙腿,走到學生會長跟前。
艾伯特身材颀長,是四年級裏拔尖的高個子,但卡尼亞斯與他不相上下。
艾伯特疑惑地掃了眼黑發青年。
按照平常,這個膽小鬼見到自己,應該躲得遠遠的。
但他再次無視了卡尼亞斯,他不和垃圾說話。
學生會長重複道:“我說,到我這裏來,希德·切爾特。”
黑發青年打量着這個天之驕子,眼底含着抹沒有溫度的笑。
“大人是我的隊友。閣下,您算什麽?”
艾伯特終于正眼看向卡尼亞斯:“我是他的哥哥。”
卡尼亞斯似乎聽到舊世紀的老套笑話,扯起嘴角,稍揚了一個漫不經心的諷笑:“身為兄長,把弟弟丢在路邊淋雨?”
艾伯特懶得搭理一條學院的蛀蟲。
他默念咒語,正準備引動魔法,卻愕然發現,他居然無法聚集空氣中的元素。
不能聚集魔素的法師與廢物無異。
艾伯特額穴冒汗。他又嘗試了幾次,可是元素仍舊在從他指掌邊緩緩流逝開去。他終于意識到一個事實,驚恐地擡起頭,接觸到青年眼神的冷意,熾熱的心髒被不可名狀的寒意攥住。
他體會到了他妹妹與那名魔導師曾經感受到的恐懼。但他比凱蓮娜的造詣更高,再加上近距離直視青年那雙看不透底的暗沉沉的眼,使他得到更為強烈的不祥之感。
怪、怪物。
艾伯特的第六感莫名其妙地低喊着這個詞語。
他聽到背棄了他的魔法元素們依附到青年的衣角邊,扯着嗓子尖聲吼叫。
只有對魔法的親和突破極限的人才會使魔素産生如此強烈的共鳴,比如他的弟弟。就算他不想承認,但那才算真真正正的天才、法神的寵兒。
所以,站在他眼前的,到底是什麽怪物?
從前那個花天酒地的卡尼亞斯·奧爾德在做什麽?他在韬光養晦嗎?
戰栗的嫉妒心攀上這位向來被衆人吹捧的學生會長的腦海,他一時間鬼迷心竅,竟悄悄從身後取出一柄帶着鎖鏈的刀刃。
這是神使交給他的附魔寶器,能夠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送人下地獄。
希德卻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張開手掌,一團神聖的光火從艾伯特身下升起,那柄刀刃被盛大的光芒沖刷得只剩下殘影,凄鳴着掙紮,在他手指上劃了一刀。
暗色的血奔湧流出,艾伯特吃痛地後退。
卡尼亞斯早已察覺到艾伯特的殺意。
他眸底寒冷,擡起手指。與狼狽的艾伯特截然相反,元素無比順從地聚攏在他的手上,快速凝結魔紋,腥紅光火從指尖隕落。
下一刻,兩人腳下的土地被震起無邊塵霧,一道摧枯拉朽的粗大火柱從地下沖出,瞬間吞沒艾伯特的身形。空氣像是要燒起來,卷雜着碎石與巨大的能量瘋狂推向四周,馭使焦灼的氣息啃咬一切生靈,百米之外被這炙風刮到的草木竟也開始冒起了灰煙。
山洞震顫不止,碎石從空中墜下。希德下意識抱住腦袋,卻發現頭頂早已出現了一個精妙的力場護盾,把小石子彈得遠遠的。
待法術褪盡,在艾伯特消失的地方,連骨頭都沒有剩下,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熟悉的深綠色熒光與豬籠草的氣味。
這是使用傳送卷軸留下的痕跡。
通俗來說,帝國學院數一數二的天才,艾伯特·切爾特,腳底抹油,溜了。
沒有開打,就認了慫。
卡尼亞斯的背影高大而冷漠,鋒利如刻的指節周圍,萦繞着未散盡的魔法氣息。
寒風刮過,刺鼻的氣味擴散開來,希德掩住了口鼻,眸子裏生出訝異。
他捕捉到了卡尼亞斯的魔法軌跡。
卡尼亞斯使用的是小隕星術,一種極其難以操控的攻擊魔法,縱使經驗老道的高級法師,或者遠在西域雪山對魔法天賦極高的精靈,施咒也要耗費不少心思。
但卡尼亞斯方才是瞬發的。運用與操控娴熟到可怕的境地,甚至艾伯特也要望洋興嘆的地步。
高效、巧妙、冰冷,不帶一絲雜念,如同天生為魔法誕生的機械武器,或者說元素才是他的奴隸。
如果他沒記錯,艾伯特是可以代表他們高年級、乃至整個帝國學院的佼佼者。作為人類帝國的天才新秀之一,艾伯特早已名揚四海。
然而卡尼亞斯名不見經傳。
聯想到那名魔導師的遭遇,他心裏冒出和艾伯特一樣的疑惑。
所以,希德沒有暗暗嘲笑艾伯特偷偷溜走。
因為太可怕了,他也想逃……
青年收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氣勢,戴上手套,轉回了身,半斂的眼底恍如血河從中淌過。
恰巧撞見小聖子亮晶晶的目光。
希德望着他靠近,那種異樣的預感愈發真實。他本能地感到心悸。
卡尼亞斯注意到少年有點異常,垂眸稍許,看見他小小打了個寒痙。
希德察覺到他眼神的停頓,把手縮進袖子裏,往後挪了挪,将背貼在堅硬的岩壁上,借此得到一些安全感。
他低着頭,感覺到青年已經來到他的跟前,半跪下身。他的視線無法看見青年俊美的臉龐,但空氣中的熱意卻從他頭頂源源不斷地傳過來。
那正像是一頭冰山上的雪豹,正在領地的一角逡巡徘徊,好整以暇的審視着一只無路可逃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