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東邊亮起微光時,希德打了個噴嚏。栖在他肩頭的元素熒火似乎被唬了一跳,蹦出三尺高,又顫顫巍巍地飛回來。
卡尼亞斯睡眠很淺,立刻清醒過來。
他看到揉着鼻子的聖子仍維持着昨天的團子坐呆在原地,略有詫異。
希德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看什麽。
沒見過認床的熊嗎?
兩人整理好行囊,便朝着卡尼亞斯所畫路徑前進。
熊遠遠跟在青年的身後。
希德不喜歡和別人身體接觸,尤其是讨厭的人。呆在艾伯特肩上,是因為切爾特大公子走路快得像用跑的,他根本跟不上。
卡尼亞斯的速度比艾伯特慢很多,而且每走幾步路,都會回頭耐心地等希德跟上來。
一頭蒂亞戈白虎彈開利爪向青年後頸撲過去,青年先知似的側身一避,迎面而下的鐵刺網将老虎罩住。
被困住行動的猛獸不斷嘶吼着,卡尼亞斯将網踩實了,等熊小步小步跳上遠處的枝頭,方才起行。
希德觀察到,卡尼亞斯基本按照直線的方向行走,路線曲折之處,也只是因必須繞過較崎岖的地形,好像并不在意從暗處蹿出的野獸。
這裏已經深入森林,是積威已久的魔物的領地,平常的野獸擠不進來。艾伯特實力強大,也得小心應付。
可卡尼亞斯不懼怕那些魔物鋒利且帶着劇毒的爪牙。比起一團火球行天下的艾伯特,卡尼亞斯甚至很少借助魔法,僅僅運用帶鈎子的繩索、藤蔓與彈藥,以獵人的巧方制住野獸的行動,等待希德躍過危險地帶,再将繩索回收。
卡尼亞斯沒有割下它們的耳朵。仿佛于他而言,這些逡巡于山嶺、使無數旅人學生斷送生命的兇獸,是連魔法都無需使用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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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浮上了希德的腦海。在學院的傳言裏,卡尼亞斯一直是個不學無術的壞蛋。除了一張臉好看一點、舊女友多一點之外,并沒有讓其他學生可以稱道的地方。
為确保學生的安全,帝國學院雇傭了蒂亞戈山腳下的傭兵團,在山嶺與失語之海相接的峭壁處拉了一條栅欄作為界限,栅欄上鑲嵌着用以驅趕魔化物的牧師之石,并派駐導師巡視,以防腦子進了聖光術的學生越過界限,去失語海送命。
卡尼亞斯來到鐵栅欄邊時,首先問到的是一股刺鼻的煙味,希德差點又打了個噴嚏。随後,他們看見一位在學院頗有名聲的魔導師坐在那裏,眯着滿是皺紋的眼睛,翻看一張最新的學院報紙,手裏捏了一柄刻滿浮雕的骨龍煙鬥,并毫無形象地翹着腿,悠閑自在地吞雲吐霧,時不時把他遮住禿頂的三角帽摘下來,扇幾下風。
卡尼亞斯躲在一棵樟樹後邊,低聲道:“大人,您最好捂一下耳朵。”
熊:?
未等他應答,卡尼亞斯壓住兜帽,從腰間拔出嵌着骨爪的匕首,如一頭蒼鷹躍出叢林。
當青年破出樹蔭,他身旁的空間忽地扭曲了,如一幅聞名于世的抽象派油畫,被人從中央傾下大雨般的黑水彩。
一陣風爬過扭曲的空間,被割裂成波紋激蕩開來,化為蚊音,仿佛無數困居山林的亡魂啼出最後的凄鳴,回蕩于瘴氣缭繞的濁空。
高階空間魔法,沉浸之間。
魔導師被深浸之間籠住,立刻察覺到有人入侵,舉起一根魔杖發出咆哮,栖居魔杖頂端的石蛇聞聲,睜開眼吐出信子。
在空間外的希德聽來,魔導師的咆哮被深浸之間降調成猛獸作嘔的低沉聲色,刺得人耳膜作疼。
希德後知後覺地捂緊耳朵。
很難聽。
魔導師的法杖蛇眼亮起一點光芒,蕩開一層滿刻咒文的光圈,駁雜的噪音登時清淨不少。
他意圖用光明魔法抑制沉浸之間。
但沒等魔導師吟唱咒語,一道隕星墜落般的光華橫過他的法杖,以鳳凰木打制的高級法杖登時斷成兩截。
魔導師心猛的一沉,寒意從腳底竄上來。
這可是聞名帝都的煉金術士為他打制的寒蛇之杖!
連鑽石都無法将它切開!
失去法杖的魔導師等于老虎拔了獠牙。他扔開法杖,取出一顆硬化水晶球。幾絲雷光從中滾落大地,吼斷從四面八方沖向他的荊棘,并在他周遭形成電光閃溢的保護圈。
他驚疑地注視四周。
普魯維爾保佑,他甚至沒有看到是誰襲擊了自己。
但能默發沉浸之間,至少也是和大魔導師等階的人物,以及一個身價不菲的刺客……
絕不是他能解決的恐怖人物。
他心中升起使他更為恐懼的預感。
魔導師迅速撕開幾道防護卷軸,正要取出通訊水晶逃出去尋求救援,一團扭曲的影子卻已無聲繞到他的脊骨之後。
鬼魅般的青年眼底冰冷,腳下黑紋蠕動,沖天電光被瞬間掐滅。冰涼殺機裏,他反握刀柄,稍一用力,五體不勤的魔導師便失去意識,倒在地上。
豎握匕首的暗影冷淡地立在原地,恍若審判生死的死神。
由于沉浸之間的阻隔,希德并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卡尼亞斯解開沉浸之間時,魔導師已然栽倒,不省人事。
卡尼亞斯收刀入鞘,望見熊跟了過來。
“只是失去意識,您不用擔心。”
希德看了看卡尼亞斯,又看了看那位魔導師。
每一名能夠在校留任的魔導師,都是當年帝國學院的佼佼者。
魔導師已步入中年,稀少的頭發似乎能顯示出他曾經學識淵博。但他倒在了這裏,而還未畢業的四年級差生卡尼亞斯連衣服都沒亂。
卡尼亞斯大概從那雙幹淨的眼睛裏瞧出了什麽,笑道:“導師沒有看到是我襲擊了他。”
熊:……
原來重點是這個嗎?
卡尼亞斯轉開一小瓶顯形藥水,沿着栅欄灑過去。
貓熊跟在他身後,觀察地面。
很快,一處土壤浮現了兩串鞋印狀的熒光。
在卡尼亞斯走過的地段裏,只有去時的腳印,沒有返回的。
希德反而暫時放了心。
因為,當返回的腳印顯現出來時,可能只剩下一串了。
卡尼亞斯舉頭瞥向栅欄的另一邊。
藏匿着黑暗巨獸的大海被更加濃郁的煙霧籠罩,日月戰栗着隐匿了行跡。
隐隐地,可以聽見古怪的咆哮與吞咽,那聲音仿佛來自人類還未誕生的遠古。被稱作萬獸之王的龍獅虎豹早已在曠古威壓下發抖地噤了聲。
這就是噤聲之淵名字的由來。
“您還想要找他?”
聞言,蹲在鐵栅欄上的熊回過神來。
卡尼亞斯的話語飄忽幽遠,希德總覺得他并不是在客套。
低沉暧昧的語氣裏,似乎還匿着許多令他膽寒的東西。
縱使是成名已久的雇傭兵與魔法塔中的大賢者,面對這道傳說中的淵薮也要退避三舍,人類作家們早已在作品中将噤聲之淵代指為亡靈居所。
可當青年望向深淵的方向,聲音裏沒有半分懼意。
如果他點頭,卡尼亞斯絕對會帶着他去噤聲之淵找艾伯特。
從深淵刮來的海風鹹濕而腥臭,牽起青年的衣角,仿佛在召喚他往深處邁進。
那股氣息竟與黑發紅瞳的青年詭異地和諧一致,好像母親在擁抱親吻她優秀的後裔,濃郁的黑霧擦過他鋒利的眉梢,以詭異的輕柔愛撫着英俊的人類青年。
似乎是被預感操縱着,一股戰栗攫住希德的心髒。聖子立刻化為人形,抓住他的手腕,把卡尼亞斯從虛幻的魅影裏扯回來,五指涼得可怕。
卡尼亞斯垂着頭顱,緩緩看了過來,似笑非笑,指尖安撫地觸過少年的軟發。
他看到希德耳廓上泛起了淡粉色,一直延伸到纖細秀美的鎖骨深處,像一條包裝禮物的錦帶纏住了頸子。
很好看。
希德這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麽,慢慢松開手。
“不要去。”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對空氣說話。
卡尼亞斯靜靜凝視着小聖子:“好。”
他想了想,問:“您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希德擡起頭,反問:“你不用做調查作業?”
卡尼亞斯疑惑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作業?帝國學院的?
他忘了,那種可有可無的東西。
此地不能久留。很快其他人會循着動靜找到這裏來。
卡尼亞斯往回走了幾步,許久都未聽到熊跟上來的腳步聲。
轉過身去時,聖子大人仍舊坐在鐵栅欄的墩子上。
望着他的表情,像是要被遺棄荒郊野外的小孩似的。
變形咒需要調整全身的骨骼肌肉,對精神消耗很大,希德恢複人形後,半天之內無法重新使用同樣的咒語。
經過上千次天人交戰,聖子殿下還是被他的學長給輕輕地抱了起來。
滿臉通紅地。
除了女仆以外,希德從來都沒被其他人抱過。就算是在懵懂的嬰兒時期,切爾特一家也未曾向那個搖籃裏被抱養來的孩子伸出手。
卡尼亞斯除下了獸皮護手,一手托希德的背,一手搭住他的膝窩。
青年的抱法很紳士,保持了兩人距離。
但感受到陌生男子的氣息裹住自己,希德仍舊渾身緊繃,每根頭發都幾乎要翹起來。他聽着卡尼亞斯踩過落葉的聲音,低着頭,捏住青年的衣領,眼神亂飄。
他又感受到了那天藏在灌木叢裏,被獵人注視着的慌張。
什麽聖子的威嚴修養高傲凜然不可侵的玩意兒,通通被他扔到了九霄雲外。
他想着,昨天夜裏吃了兩個青蛇果……青年睡着的時候,他又悄悄自己切了一個。
他怕自己太重,卡尼亞斯把他給掉下去。
不過,他多慮了。
聖子殿下雖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可外表青澀,骨架又纖小,輕輕軟軟,像是還在當魔法學徒的小孩子,眼睛又單純又通透。
卡尼亞斯是一名優秀的獵手,扛過老虎的屍首,背過棕熊的殘骸。
所以,希德,這只小熊貓,對他而言……
差不多像兔子一樣輕,一只手就能提起來。
未免太輕了。
卡尼亞斯想。
“殿下要多喝牛奶。”
“……在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