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aska

第1章 ：1993年

“也許這次會沒事的。也許這次你媽——”

“這會兒她已經喝上了，馬可，跟她新男友一起。”

馬可輕輕撫過斯科特的發茬。他的頭發依舊柔軟，不過被送到寄養家庭之後，那絲綢般的長發就被剪掉了。“也許只是因為今天過節。”馬可說道。

“是啊，因為今晚是平安夜。”斯科特聳聳一邊肩以示他不在乎。“因為明天是聖誕節，然後是新年，再然後——又是因為什麽，情人節？”

“那得等到二月份。”

斯科特輕推了他一把。“我知道。但她肯定會提前慶祝的。”

接着他們沉默了一陣子，肩并肩躺着，凝望着夜空。可惜加州這夜多雲，不然他們就能看見星星了。空氣中有一絲濕氣，馬可只求千萬別下雨，因為照斯科特鋪好的被窩看來，他今晚是打算在屋頂睡了。那可真糟。那就意味着斯科特的母親還真是和她男友一起喝得不省人事，完全忘了育兒班教授的內容和法庭下的命令了。馬可還是一如既往想地讓斯科特去他家過夜，或者——如果馬可也能拽着被子來屋頂就更好了，這樣他們就能一起過夜了。但他知道這樣不行。要是兒童保護協會抓住任何一點馬可在家不守規矩的把柄，或者祖母哪裏沒有管教到位，他的家就會四分五裂。夏娜和克裏絲塔連同馬可都會被送到寄養家庭，或是更差的地方，而祖母将會被送往另一個所謂的家。

眼下，至少這些被子蓋起來很舒服，聞起來有斯科特的味道。

斯科特突然坐了起來，在背包裏翻來翻去。他和他的包總是片刻不離，就連上廁所也要背着。自從某天斯科特出于信任給他看了背包裏的東西，馬可便深信他們是真正的朋友。那包裏裝着幾件換洗衣物，兩張他打兩歲起就再沒見過的父親的照片，一本滿是超級英雄素描的破筆記本，幾支鉛筆，和一張皺巴巴的阿拉斯加地圖。斯科特曾說過将來他要在那兒定居。

“拿去，”斯科特伸出手說道。在街燈的照耀下，馬可看見一個小盒子，盒子外面裹了層色彩明豔的新聞紙。

“那是什麽？”

“聖誕禮物啊，蠢蛋。”

馬可喉嚨發緊，呼吸近乎停滞。“給我的？”

“廢話！”

馬可坐起來，接過那個盒子捧在一只手掌裏，感覺一點兒也不輕，應該不是空的——斯科特倒不會對他開這麽刻薄的玩笑。斯科特偶爾會捉弄他，有時也會罵罵他，但從來不會待他刻薄。

“好啦，拆開吧！”

“還沒到聖誕呢。”但再過幾個小時就到了。夏娜和克裏絲塔會起得格外早，纏着馬可給她們做米老鼠形狀的煎餅，然後會拆開馬可精打細算省下錢來買的禮物。他為她們分別買了一條裙子——嶄新的，不是二手店撿來的那種——和一個正版芭比，完整無缺，還穿着一套衣裳的。要是祖母狀态特別好的話，她也許也會吃些煎餅，拆開給她的禮物。馬可給祖母買了包她非常喜歡但極少喝得起的名貴茶葉。他自己倒什麽禮物也沒有，不過他已經十二歲了，而且他在七歲時就已經不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了。

這時，斯科特用手肘捅了捅他。“拆吧。”

馬可咧嘴笑了，努力照辦。“很難拆啊！你封了好多膠帶。”

“得了，別這麽窩囊。”

馬可終于撕掉包裝紙和膠帶，一個透明的塑料盒露了出來。盒子裏是一只手表——一只漂亮的手表，表帶由真正的金屬制成，表盤是複古風格的。

“它有個按鈕，按下它，表就會在黑暗中發光，”斯科特說道，臉湊得很近，和馬可一起彎腰看着那盒子。“而且它有鬧鈴，還能防水，大概，在一百英尺深度以內吧。”

馬可徹底失語。他從沒擁有過這麽貴重的東西。他知道這肯定是斯科特偷來的，但這并不是令他心亂的重點。

馬可的沉默讓斯科特有些忿然。“如果不喜歡，你不用——”

“我喜歡。”

斯科特得意地輕哼了一聲。“你可別戴了一下就把它賣了買吃的或其他的什麽鬼。你要是敢，我揍死你。”他不再緊皺眉頭，稍稍壓低了聲音。“誰叫你老是得擔心你奶奶要吃啥藥，你妹妹的前途之類的事啊。”

“但……我什麽都沒給你準備。”

“嗤，才不要你給我什麽呢。”斯科特揉了揉馬可的頭發。“真是個笨蛋。”

這夜很冷，馬可的外套并不厚，而當斯科特從盒子裏拿出手表扣到他手腕上時，他卻感到徹頭徹尾的暖。馬可的手腕太瘦了，不過不要緊，斯科特把手表推到他前臂上接着按下按鈕，表盤頓時泛起淡黃的光，于是他們都笑了。

他們再次躺下，馬可仍把左臂高舉了一陣子，這樣他們就能好好欣賞這塊手表了。他覺得它讓他看起來更成熟了一點；也讓他更加相信，有人在乎他。

馬可終于放下手臂，與斯科特十指交纏。斯科特沒抽開。當他倆獨處的時候，斯科特不再假裝自己有多頑強堅韌。在馬可眼裏，除了他們倆，有那麽一陣子全世界都消失了。沒有奶奶，沒有媽媽，沒有媽媽的男友，沒有妹妹。沒有社工，沒有養父母。沒有加州。就只有他們兩個，一個屋頂，一個背包和一只手表，還有星星，他知道它們就藏在雲後。

“我知道要給你什麽了。”半晌後，馬可突然開口，緊握着斯科特的手。

“什麽？”

“一個承諾。總有一天我要拯救你。我們一起逃去阿拉斯加。”

“你救不了我。”

“為什麽？”

“因為……我比你大。”

“才大八個月，這有什麽。我會兌現承諾的。”

斯科特輕哼了一聲，馬可知道他不信這話。但馬可……馬可心裏有數。斯科特比他大一點有什麽所謂。他們都是男孩又有什麽所謂，反正馬可就是一個酷兒基佬同性戀，學校裏的孩子就這麽叫他。斯科特常常惹是生非，寄養家庭換了一個又一個，這又有什麽所謂；而馬可僅有的親人就只剩多病的祖母和兩個難伺候的妹妹，他僅有的一雙鞋又窄又緊擠得他腳趾疼，這些又有什麽所謂。總有一天馬可一定會想辦法拯救斯科特的，在那之後，斯科特會永遠保持他柔軟善良的本性——他真正的本性——他們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妹妹們讓馬可讀的那些睡前童話故事一樣。

過了許久，斯科特舉起馬可的手，按下按鈕讓手表發光。“午夜過了，”他輕聲說，“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馬可答道，在心裏暗自加了句，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