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無言(二十一)
阮卿珏真得是被那人的話刺激到了,夢中竟全是空桑小時候,小小的身影追着自己,天真的目光蘊含着生死的天理。
他像個凡人孩子那樣偷偷去山腳的學堂偷聽,把喜歡的小姑娘帶回來氣他個半死。
這小東西從來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以為這倒黴孩子還會氣他很久,沒想到這麽快就結束了。
他這麽一個讨厭孩子的人,竟然也會難受。
如果不是初見時被這小玩意抱着喊了句發音不怎麽标準的媽,說不定他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當封印解開的那一刻起,人的信仰回來了,他的家人卻死了。
阮卿珏或許一輩子都不能明白神的信仰,因為他自私。
他勾了勾嘴角,扯出一絲笑意,早已發不出一絲聲音的嗓子早已疼得麻木,他也麻木了。
早就該麻木了。
一個殺人武器為什麽會有思想呢?他應該沒有感情,沒有信仰,沒有一切才對。
可東皇把他從本該黑暗的世界拉出來,黑蛇讓他明白什麽才叫愛,他幾乎一生都流連在大司命身邊,到頭來他卻只是他們身邊的過客。
他沒有蘇婉那樣幸運,他之所以把蘇婉的靈魂灌入少司命轉世的身體裏就是因為不甘,他就是嫉妒。
可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樣才能抱住蘇婉,哪怕從此少司命和蘇婉成了一個人,至少她是過得,至少她還可以告訴人們我是蘇婉不是少司命,只有她不想,她還可以掙紮。
可他還有什麽機會?
出個門都可以讓人紮成刺猬,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人就沒了。
他不知道,就在他嘲笑自己的時候雨點再次落下,漸漸透明的手被人用力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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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身黑衣蹲下身冷冷地看着他,一雙異眸左眼黑如長夜,右眼金黃如夕陽。
被發帶攏成一束的黑發被風掃過,山上斷劍瞬間粉碎。
“爹…”空桑輕輕喚了一聲,聲音無情到連自己都為之一顫。
他想問阮卿珏,為什麽自己只是在屋子裏坐了片刻便忘了阮卿珏這個人?為什麽他封印解除對自己幾世記憶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卻唯獨空缺了這個人的位置?
如果不是他早已在自己心中種下一個魔,是不是這個人今天就會被人們遺忘死在這裏?
難怪他會放任封印松動……
他握住阮卿珏身上的針,輕輕用力将針從他身體裏□□。
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會生氣,又為什麽悲傷。他把動作放得很慢,像是無聲加重對方的痛苦,卻又像是不忍他經歷劇痛,每一下動作都格外小心。
雨滴落在阮卿珏的臉上,他低垂着頭任由雨水彙集,淚一般落下。
他想,是不是因為他告訴白霖不要信奉神才會導致陳朝毀滅?是不是因為女皇曾受他恩惠才會走上舊路?
空桑将握過長針的手湊到鼻下,嗅到迷生的香氣,突然明白阮卿珏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可他抛棄欲的身體下又該怎麽安慰這個人?
阮卿珏只覺身體上的支撐全部扯去,被人小心摟進懷裏。他睜開那雙失神的眼,有些刻意躲避的掙了掙,“大司命好久不見…勞煩,放開。”
阮卿珏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幾乎整只手掌都消失的右手被空桑用力握住,手腕很快便出現一片淤血。
阮卿珏嗤笑着垂下眼簾,“我現在這樣子是守不住封印了,本想着封印一節就給你來個失憶,難道失敗了”
“你故意的?”空桑側臉迅速浮現出大片血紅的花紋,幾乎要占據整張臉。
心中種下的魔終于将他拉會了些人氣,他看着阮卿珏仍在消失的手,拿出四個和他脖頸上一樣的環,毫不猶豫地給他戴上。
阮卿珏掙紮着給了他一耳光,力道輕得如同抓癢。
他壓着嗓子道,“滾!一個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的王八蛋,還在這裏演什麽深情?”
空桑壓制住他的掙紮,想起他在府上莫名遺忘時的自己,那樣茫然無力,除了後悔就是抑制不住的悲痛。
他分明什麽都不記得,卻深知自己丢掉了世上最重要的東西。
他看着給他倒茶的蘇婉,清晰的記憶甚至可以說出他們第一次在相遇,但那個人,哪怕是他的名字,都想不起哪怕一筆一劃。
空桑控制着枷鎖扼制着阮卿珏的呼吸,看着那個人依舊氣定神閑地仰倒在他懷裏,流血不止的身體像一團爛肉癱在地上。
空桑放開他,“我記得你叫什麽,阮卿珏,你逼我做你的兒子,沒想到比我用情還深。”
阮卿珏身子莫名僵了,原本消失的手漸漸恢複。
他肩膀輕顫,喃喃道,“胡說什麽…你還記得?不對,你不可能記得,你!咳咳…”
阮卿珏突然慌了神,被血嗆得不住咳嗽。
那模樣,竟是在為空桑還記得他而慶幸。
可也只是片刻,他便道,“我的劍丢在附近了,你幫我找找吧。”
阮卿珏現在這樣不易移動,空桑依言去找,他沒想到阮卿珏聽着他腳步聲走遠,竟支撐着想要站起來,可惜他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很快就又摔倒在地。
他低聲罵了句,在向前爬。
不為什麽,他就是不想和空桑回去,他就是不想再見到這個人。無論對方還記不記得他。
他幾乎把自己所以的感情都給了這個不會永遠存在的兒子,哪怕他只是被封住神力的大司命的轉世,他依舊把空桑當做一個獨立的人。
他害怕面對白霖的結局,他不想再幹涉與神有關的一切。
“阮卿珏!”
長長的血痕一直向前,大司命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起來,阮卿珏想幹什麽根本不用猜測。
他憤怒地瞪着這個一聲不吭卻比誰都倔強的人。他不記得阮卿珏的故事,但他看得出這是個多麽倔強的人,就是爬也不會跟他回去。
他知道自己沒有感情的一聲爹有多傷人,但他和空桑本就是一個人,阮卿珏憑什麽不肯接受?
“大司命放手吧,在下消受不起。”阮卿珏試着摳開大司命的手指,“就這樣吧…”我不想看你忘了我以後徹底喜歡上蘇婉。
我也不想你作為一個棄欲的神,還在人界留戀。
而我…這輩子都不會回到天界了。
大司命冷冷地笑了,“就這樣吧?怎麽樣?阮卿珏,你這麽一個別扭的人能活到現在可真不容易。”
對,多不容易啊…讓妖王收藏的玉飾表演了遍春宮,屁也不會還要照顧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每次殺了人回去都得洗掉層皮才不會被發現。
他圖什麽?
現在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神是永生,生是生,死也是生,他們無論如何死去都會重生,無論是轉世還是□□在他們看來都一樣。
可一個人一輩子或許只見過神的一個轉世,一個人或許一輩子也不知道這麽一個看似平常的人是神的轉世。
人的生命何其短暫,而神又是多麽漫長?
一個沒有真正死過的人是不會懂這些的…
“是啊…那怎麽樣,你還要留着我惡心自己嗎?”
大司命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阮卿珏那雙失神的眼看着他,就是什麽也映射不出了。
“你的眼睛?”
“瞎了…神嫌我礙事就封印了,等我好了就去看看張公子,看看能不能把神逼急了直接殺了我…要是你沒棄欲就好了,氣你可比氣他們容易…多了…”
阮卿珏半阖着眼,昏睡過去。
大司命讓他氣得真想掐死他,幸好身上帶了些安神的香草,阮卿珏聞得多了終于消停了。
他揉了揉額角,小心把人抱起來。心中想,真不知道他們兩個誰更王八蛋一點。